釣魚城下憶魚鷹

2025年4月,我來到重慶市合川區釣魚城,此城防御體系堪稱13世紀軍事工程的巔峰之作,被稱為“巴蜀要津”。其地當嘉陵江、渠江、涪江之口,控扼三江,涪江在其南,嘉陵江經其北,渠江在其東,三面臨江,削壁懸巖,形勢險峻。古言“蜀口形勝之地莫若釣魚山,請徙諸此,若任得其人,積粟以守之,賢于十萬師遠矣,巴蜀不足守也。” 南宋淳佑三年(1243年),四川安撫使余玠為抵御蒙古軍東下,于此筑城防守,名釣魚城,并徙合州治此。開慶元年(1259年),蒙古兵圍攻四月不下,蒙哥汗死于此!經此一戰,“延續宋祚、緩解歐亞戰禍、阻止蒙古向非洲擴張”。
黃昏時分,是釣魚城下闊達江面最為恬靜的時刻,從赤裸石頭背脊上瀉下來的夕光,開始在絲綢的水面淌金。偶爾可見幾條猛力擊水的寬大魚尾翹出水面,頗有抽刀斷水、切金斷玉的凜然之氣。自2020年長江十年禁漁全面啟動以來,長江正在發生什么,又有什么變化?
我來到停泊在渠江上的中國漁政55146船上,見到了王樹海、李根富、尹柒龍、吳兵、王合榮5位昔日的本地漁民,他們的身份來了一個鷂子大翻身,從昔日的職業捕魚人成了合川區護魚隊的隊員,逐日分別在20公里的江道巡護,風雨無阻,呵護著嘉陵江、渠江、涪江一線的魚類生態。
這不過是全區36名護魚隊員的縮影,也可以窺見合川區昔日一千二百多位漁民的點點滴滴。
說到這里的魚,翹殼(翹嘴鲌)、鯉魚、花鰱、黃辣丁、江團(長吻鮠)、船釘子(長蛇鮈)、馬腦殼魚、鱤魚、白甲以及六七十斤重的青波(中華倒刺鲅),魚就從他們的嘴里倒瀉而出。
禁漁前,由于過度捕撈等因素,長江漁業資源急劇衰退,一些珍稀魚類甚至瀕臨滅絕。號稱“四大家魚”的青魚、草魚、鰱魚、鳙魚的資源量較20世紀50年代減少了90%以上。禁漁5年來,釣魚城這一帶江面魚群之多,甚至擠成了“早高峰”,見多識廣的老漁民不禁驚嘆,“幾十年未見此陣仗!”長江的魚種新增了三四十種,中華鱘、胭脂魚重現江湖。大江變活魚的奇跡不斷上演。
搏擊巴山蜀水數千載的魚鷹,即將迎來一個出生入死的大限時刻。也可以說,它們迎來了一個集體“下崗”的重大時辰。
鑒于鸕鶿全部被列入《世界自然保護聯盟》(IUCN) 2013年瀕危物種紅色名錄ver 3.1,魚鷹也很快成為國家漁業法禁止的捕魚工具。根據2015年7月22日通過的《成都市〈中華人民共和國漁業法〉實施辦法》,第二十五條明確寫著“禁止用魚鷹、水獺在天然水域捕魚,在特定水域確需要使用魚鷹、水獺或者電力捕撈時,應當報省漁業行政主管部門批準。”
現在的普通鸕鶿是“三有”保護動物,私人也不被允許無證飼養了。也就是說,人們以后若想看到魚鷹,只能在魚塘、水庫等特定水域里。
1963年出生的王樹海,自幼生活在涪江上的銅溪鎮,16歲開始捕魚,擁有35年喂養鸕鶿的經驗。談到自己曾經喂養過的14只鸕鶿,王樹海承認:“當時銅溪鎮上只有我和另外一戶養有鸕鶿。我這14只全部買自江陰,有一只最爭氣了,有亡命的精氣神,能力可當十幾只普通鸕鶿。它咬起過17條青波魚,最大一條30多斤!它在水下與大魚搏斗,彼此體力消耗殆盡,才叼著魚鰓游出水,待我把鸕鶿與魚撈上船,鸕鶿站都站不穩了,雙腳打閃閃,倒在船板上要喘氣半個小時……”
王樹海有一定文化,他知道杜甫在夔州生活期間,寫下過“家家養烏鬼,頓頓食黃魚”的詩句。“烏鬼”是什么,這引起了后世學者的考據大戰,有人竟然認為“烏鬼”是黑色的家豬,其謂四川人嗜肉,家家養豬,呼叫豬時則作烏鬼聲,故號豬為烏鬼,甚至還有人考證是指鬼神。后來,北宋沈括考證說是鸕鶿,我和王樹海以為是比較準確的。周師曠所撰的《禽經》,是中國最早的鳥類學專著,書中就記載道:“王雎、雎鳩,魚鷹也。《毛詩》曰:‘王雎,鷙而有別。’多子。江表人呼為魚鷹。雌雄相愛,不同居處”。但這也有問題,因為按照漁人的說法,魚鷹很難撫養后代,魚鷹的后代一般是漁人用母雞來撫養的,如果“多子”的話,豈不累煞父母?
唐宋時,三峽一帶人們稱鸕鶿為“烏鬼”,以形容這種黑鳥不像鰹鳥那樣冥頑,而有著近于鬼魅的擒拿技術。但這種技術一方面是天性使然,另一方面,在于它們那可以伸縮的喉袋,那里則被漁人視為理想的魚類中轉站。鸕鶿往往整齊地站在船頭,各自脖子上都被戴上一個脖套。漁民發現魚訊,打一聲哨響,鸕鶿便紛紛躍入水中。由于帶著脖套,鸕鶿捕到魚卻無法吞咽下去,它們只好叼著魚返回船邊。主人把魚狠命奪下,鸕鶿又空著胃囊再次下潛。在遇到大魚時,幾只鸕鶿會合力捕捉。它們有的啄魚眼,有的咬魚尾、有的叼魚鰭,配合得非常默契。待捕魚結束后,主人摘下鸕鶿的脖套,把準備好的小魚賞給它們。這是它們勞作一天的唯一口糧,還要看漁人的心情。
王樹海回憶,“熬鷹”是魚鷹必須接受的殘酷訓練。熬鷹的時候,漁人必須殘酷,既然要指望從清水里榨出利潤,就只能一門心思將它們熬練成鷹。用兩根布條子,分別把鷹的脖子扎起來,幾天下來,直餓得嗷嗷亂蹦,才端出盛滿鮮魚的小筐。魚鷹撲過去,吞了魚,喉嚨處便鼓出一個大疙瘩。魚鷹吃不進肚,又舍不得吐出來,被憋得咕咕叫。漁人攥著鷹的脖子,另一只手狠拍鷹的后背,鷹的嘴里不舍地吐出魚來。就這樣反反復復熬下去,使嘔吐成為一種自由的呼吸。有些魚鷹熬打不過,瘦成一只小鳥模樣,丑陋死去。而熬過來的魚鷹,打開翅膀,繼續嘔吐著,它們的生命才得以延續。所以,魚鷹捕到魚,漁人收入囊中。人們可憐漁人生活的清苦,卻反過頭來說魚鷹貪婪。
雖然馴養魚鷹在中國已有上千年的歷史,但文字的記載卻是少之又少。只有偶爾在一些詩、畫或文學作品里被提及,沒有系統化的研究。1931年,芝加哥自然博物館的費迪館人類學館長Berthold Laufer 出版了一本書,比較中國及日本的馴養魚鷹風俗,也許是至今最好的資料了。
王樹海補充道,魚鷹常年處于饑餓狀態,胃酸的分泌刺激了它們斗爭的欲望。人們偶爾見到的魚鷹,往往都無精打采彎著脖子,仿佛一把休息的鐮刀。這種欲望拯救了它們的性命,周圍是自由的風,流動的水,高敞的天空,它們被食物系住了脖子。魚鷹懶得抬頭,夢在水里融化,宛如破水的刀。但刀在水里,就像被水折斷了一般。
熬鷹之舉,也一度被使用到人類社會。人訓練鷹,熬鷹又反作用于人。這樣的吊詭循環,誰能預料得到?
《格林童話》里講到鸕鶿的叫聲,仿佛是在呼喚“回來,牛兒,回來。”其實,它們是沉默的,野生鸕鶿偶爾咕咕咕叫幾聲,被馴養的魚鷹則連這咕咕咕也免了,它們缺乏感恩的興致。就像一塊瀝青,夾在陽光和水面的反光中,黑成模糊的一團,一幅溶化欲滴的樣子。
拉封丹在寓言《魚和魚鷹》當中,特別描寫了老年魚鷹的聰明,對此拉封丹總結說:“魚蝦用生命換來的教訓告訴我們:永遠不能相信吃人者的話。當然了,其實葬身于魚鷹腹中的魚蝦還不能算太多,既然人們也同樣把魚蝦的大部份都吃掉了,吃魚蝦的是誰又有什么關系呢?進人腹和進狼肚,都差不多,早一天或晚一日,我看區別也不大。”我同意寓言家的結論,在于他懂得最基本的進化論維持了這個殘酷世界的穩定。拿食物給我們的人,另一只手,其實也隨時將卡住我們的脖子。
魚鷹大約可以工作15年,它們老了,眼力開始變差,捉魚的效率便會降低,在這種時候,漁人便慢慢混一點酒精和生胡椒來喂它們,隨著分量的逐步加大,魚鷹便醉死在夢中……對于這個似是而非的說法,王樹海沒有搭腔。
我想,那個夢與天空、飛翔都無關,只與食物密切相連。這并不可悲,生命瀕臨絕境,與生命無關的念頭,都會自動熄滅。不禁想起杜甫的詩句“門外鸕鶿去不來,沙頭忽見眼相猜。自今以后知人意,一日須來一百回”,是體現人與鳥的和諧和信任的關系,但世間已經越來越不缺乏這種信任了,信任食物,逐漸成為了這個世界的最高語法。
王樹海的手臂比劃著,我竭力想象他和他的戰隊雄姿:“好魚鷹要看腦殼,圓而豐滿的,眼睛鼓的。到2000年,涪江草街水電站關閘蓄水,水深達三十多米,我知道這個深度超過了鸕鶿的極限,就把鸕鶿全部賣給了盧三娃。哎,很有點舍不得……2021年,我加入合川區護魚隊。我現在每天巡護在江邊,勸說那些偷釣者;去水邊尋找有無暗網施放……我偶爾聽見魚兒破水的聲音,恍惚間,又好像是聽到我的鸕鶿在奮力擊水。”(蔣藍)
來源:中國環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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